《策行三国》TXT全集下载_82(1/2)
“这是谁?”
年轻人走到何颙面前,向何颙躬身一礼。“庐江后进周瑜,见过伯求先生。”
何颙吓了一跳,看向笑盈盈的邯郸淳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进南阳境界之后就常听人说起这位与孙策并称的少年,而且人们常常不称其名,称之为周郎。听得多了,他知道周瑜的战功虽然不如孙策亮眼,却也是一位难得的俊才,加上出身,而且更符合他的人才观。
他没想到邯郸淳一句话就把周瑜叫来了。邯郸淳不过是南阳郡学的一个教授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?
见何颙惊讶,连礼节都忘了,邯郸淳大笑,推了推何颙。“行啦,你就别磨蹭了。赶紧进去,让张伯祖、张仲景给你拱个脉,拟个方子,剩下的事交给周将军,保证你什么心病都没了。我就不陪你了,郡学就在隔壁,待会儿再来看你,正好还有几个问题要向你请教。”
邯郸淳说完,拱拱手,快步走了。何颙觉得很诧异,邯郸淳以前可不是这样。
周瑜笑道:“邯郸先生在南阳走了两个月,寻访到古碑一百三十五通,其中有七成是先秦的文字,就连蔡伯邕都解释不全。已经解出来的文字也与古籍记载出入很大。他从颍川请来了一位胡先生,两人一起用功,准备破译了这些古文字之后重写南阳郡志,忙得很。”
何颙脸色一变,看了辛毗一眼。
第355章 被嫌弃的名士
颍川有两位对古文字有研究的学者,邯郸淳之外,还有一位叫胡昭。
邯郸淳是前辈,胡昭是后起之秀。
和邯郸淳成名已久,也乐于入世不同,胡昭虽然年轻,却天生是一位隐士,年近三十,却对仕途一点也不热心,多次拒绝州郡的召辟。袁绍出奔时,何颙曾经跟他说过,从汝颍招引名士时,最好能将胡昭请过去。现在胡昭出现在南阳,大出何颙意料。
辛毗凑到何颙耳边,低声说道:“胡孔明在冀州时间很短,说是无意为官,盟主也不得已,只好让他走了。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南阳,我也是刚知道。”
何颙很生气,脸色泛起潮红。正准备说话,张仲景从里面走了出来,一见便道:“伯求先生,大悲大恐对你都没什么益处,天下事有待先生处多矣,先生当为天下人爱惜自己。”
何颙忍不住“噗哧”一声笑了。“仲景,你是不是拜邯郸子叔为师了,这么会说笑?我已是一把枯骨,哪里还担得起天下这么重的担子。”
“我虽然没有拜邯郸先生为师,却也常去学堂听讲,有时候得闲,还请他过来说话。”张仲景哈哈大笑,扶着何颙上了台,一手便搭在了他的脉门上。将何颙扶得入座,他就松了手。“先生脉相浮而细碎,是体弱多虑所致,正该多与邯郸先生多往来,听他说些趣事解颐。”
“天下多事,我哪里还有心情听他说笑。”
“不然,天道自然,阴阳转换,大乱往往是大治的前兆。譬如这南阳,先生以为是大治还是大乱?你能想到几个月前杀得天昏地暗,人人惶恐,不知是否有明日?”
何颙垂下了眼皮。他与荀攸从长安一路走来,已经见过不少人,听了不少与南阳有关的事,知道南阳去年虽然乱了半年,年底还有一场大战,开春之后却很平静。虽说世家豪强们吃了苦头,不少人举家外逃,但孙策没有再杀人,也不是所有的世家都逃亡,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了和孙策合作,看起来前景还不错。
如果说世家豪强是喜忧参半,那普通百姓却受益良多,喜事一桩接着一桩。眼下的南阳也许算不得大治,却也算不上大乱。如果不带偏见,何颙甚至应该为孙策下一个能吏的评语。按照他这样治理下去,南阳很快就能恢复繁荣。
可也正因为如此,他才更加担心。时间拖得越久,对袁绍越不利。
周瑜一直站在一旁,此刻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:“伯求先生,我想请教一个问题,可以吗?”
何颙的眼皮跳了跳,缓缓地吸了一口气,屏息片刻,又慢慢的吐了出来。他抬起眼皮,打量着周瑜。周瑜与孙策一样年轻,但他们不是同一类人。周瑜出身世家,他不仅是士人,而且是士人中的佼佼者。他说话的份量绝不低于辛毗、荀攸等人。
“将军有什么话,直说无妨。”
“先生一生奔走,为的是天下苍生,还是袁氏?”
何颙眉心微微蹙起。他抚着干枯的胡须,沉吟半晌,却没有说话。
周瑜接着说道:“就算先生是为袁氏也不矛盾,孙将军继承袁将军遗志,说起来也是袁氏一脉。他与袁本初并无深仇大恨,只不过用的方法不同而已。天下大道万千,条条可通洛阳,何必一定要从邺城出发?多一种尝试,就多一点成功的机会,为什么不能彼此相容?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,就算孙将军的做法有不妥之处,甚至最后失败了,也是一种可贵的实践,可供袁本初将来施政借鉴。先生以为然否?”
何颙眼神微闪,心中有所触动,胸中的烦闷也不知不觉的淡了几分。周瑜说得对,孙策未必就有和袁绍争天下的心思,他和袁绍的冲突其实来自于袁术与袁绍的冲突,说白了还是袁氏内部之争,几次冲突也都是袁绍主动挑起的,袁术只是被迫反击而已。
何颙抬起眼皮,看向周瑜。周瑜是孙策最信任的将领,他绝不会随便说话,很可能是代表孙策的意思。袁术已经死了,孙家父子无枝可依,朝廷又不肯承认他们,他们处境困难,自顾不暇,如果袁绍愿意化干戈为玉帛,未尝不是一件两全齐美的事。
至少不用做敌人。
“周郎所言甚是,不愧是周平孙(周荣)之子孙,传承有自。周家有你这样的后生,家业可兴。”
……
张仲景诊完脉,开了方子,配好药,交给荀攸,又热情地邀请何颙在本草堂住一段时间。本草堂不仅有医生,还有通晓护理的护士,比荀攸更会照顾人。太守府和郡学都在旁边,不管是找周瑜聊天还是找邯郸淳说话都很方便。
何颙不知道什么是护士,等他来到后院,看到几十个头戴白色圆帽,身上穿着白大褂,正在忙着照顾病人的妇女,气得面红耳赤,大骂张仲景乱来,有伤风化。张仲景也不着急,那些护士静静地看着何颙,眼中没有愤怒,也没有害羞,只有怜悯。
那些病人也很诧异,纷纷转头看了过来。他们却没有护士们的怜悯和冷静,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汉气不过,让护士推了过来,还没说话,先唾了何颙一口老痰。
“哪来的混帐东西,胡乱喷粪。什么有伤风化?医者无男女,这些女子为了照顾我们这些病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苦,受了多少累,心中只有慈悲,何尝有男女之心。你心里龌龊,只想着脐下三寸,看到女子就只有这个念头,那是你的事,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。张祭酒,这是哪来的酸丁,老远就闻到一股腐臭味,快快将他赶出去,要不然我们都被他薰死了,再好的药也救不活。”
张仲景笑道:“中流翁,这可不是普通人,他是我南阳名士何伯求。”
老汉看了何颙一眼,又唾了一口。“出门遇名士,真是晦气。姑娘,我们走,不跟这些名士一般见识。”
话音未落,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病人纷纷散去,片刻间就一个不剩。
辛毗和荀攸面面相觑,哭笑不得。何颙做了一辈子名士,不管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,没想到今天被一群病人嫌弃了。
第356章 挖根基
何颙也很郁闷,但他并没有拂袖而去,坐在廊下想了好一会儿,决定住下来看看再说。这一路走来,他看到了新鲜事太多,已经有一些免疫力了。
辛毗求之不得。他早就想进内城看看,却一直没机会,今天不仅进了内城,还能在内城住下来,就算何颙肯走,他也不肯走。
过了一会儿,有两个护士走了进来,其中一个大约四十多岁,身材高大粗壮,脸色黝黑,看想来像是常年种地的农妇。站在何颙面前,她一点也不怵,反倒有些怒气。身后一个年轻些的女子,二十出头,面皮白静,神情也恭敬得多。
“你们的药是自己煎,还是我们帮你煎?”中年护士大声说道,嗓门很洪亮,气势逼人。
荀攸正要说话,何颙摆手道:“公达,就让她们帮忙吧,麻烦了你这么久,不能再耽误你做正事。”
中年护士撇了撇厚厚的嘴唇。“生死不是正事?”
何颙语噎,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这个看起来很粗鄙的妇人。张仲景忍着笑,摆摆手。“好了,莫护士长,不可对病员无礼。”
中年护士缓了辞色,询问了何颙的情况,一一记在手中的纸上。又关照了一些注意情况,这才让那个年轻护士拿着何颙的药出去煎煮。过了一会儿,那年轻的护士推过来一张轮椅,放在何颙面前。张仲景也安慰了何颙几句,让他安心住着,放松心情,最多半年时间就能将他调理得和以前一般强壮,告辞而去。
周瑜公务在身,和何颙寒喧了几句,约好时间再谈,给了何颙一块能够自由出入内城的令牌,也走了。
辛毗关上房门,坐了下来。何颙沉着脸,眼神忽而凌厉,忽而沮丧。荀攸一声不吭,静静地坐在一旁。过了一会儿,何颙一声轻叹:“公达,佐治,你们注意到没有,这妇人会书写。”
辛毗点点头。“她们用的还是纸。”
荀攸沉默不语。何颙抬起眼皮看看他。“公达,你怎么不说话?”
荀攸笑笑。“先生和佐治都看到了,我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何颙沉下了脸。辛毗心中暗笑,就这么点东西,他和何颙都说了,难道荀攸还会有更多的发现?何颙为了让能荀攸扬名,真是不遗余力啊。
荀攸沉默片旋,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:“先生,那个姓莫的护士长问的几句话很简洁,但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,极有条理。她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,也是寥寥数字,甚至只是一些符号。我看了一下,那张纸上画了一些方格,可能是统一格式。”
辛毗一惊。“你是说,她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章可循的?”
“应该是。”
何颙拍了拍轮椅的扶手。轮椅很新很干净,看不到一丝污垢。上面垫着薄薄的褥子,也洗得很干净,还有淡淡的皂角香。“去郡学,看邯郸淳在忙些什么。”
荀攸劝道:“先生,不用这么急吧,你赶了这么远的路,太累了,休息两天再说也不迟。”
“不行,不搞清楚他们在干什么,我休息不好。”
荀攸无奈,只得和辛毗一起将何颙抱上轮椅,推着出了门。他们都已经坐过新式的四轮马车,可是看到这轮椅的轻便灵活,还是忍不住交口称赞。
出了本草堂,向西走了不远便是郡学。今天天气好,阳光灿烂,邯郸淳就在院子里讲课。一群士子三五成群,或在廊下,或在院中,有的托腮出神,有的听得入神,连连点头。看到何颙三人进来,有人转身看了一眼,又将目光转了回去,大多数人却连头都没回,看起来这种事并不罕见。
何颙示意荀攸将他推到角落里,不要影响邯郸淳,正好听听邯郸淳究竟讲些什么。
邯郸淳银白的胡须在阳光下发着光,双眸中散发着年轻人一般的神采。他背着手,来回走动,步履生风,一点也不像年近花甲的老人。
“诸位,这块碑是春秋时的古碑,经过初步解读,我们认为和夫子困于陈蔡有关,墓主叶胜是当时接应夫子的楚军一员,官居左司马。相比于古籍上的记载,这位亲历者的记叙有所不同……”
何颙当时就变了脸色,轻哼一声。“我就知道孙策狼子野心,欲掘今文经学根基,为古文经学张目。”
邯郸淳听到何颙的声音,转头一看,不禁笑了一声,拱拱手,却没说什么,转身继续讲课。他的声音很洪亮,但内容很深奥,何颙开始还能勉强听懂,后来就云里雾里,不知所谓了。辛毗和荀攸也不例外,他们通晓经学,荀家对古文经学也有一定的涉猎,但是对古文字却不甚了了。
可是他们知道这其中的利害,这里面涉及到世家立足的根基。
有汉一代,今古文之争就一直没停过,只不过今文经学因时而变,抢占了先机,古文经学因为偏重于学术本身,与政治结合不如今文学紧密,所以虽然从光武帝开始就有心培养古文经学,试图将古文经学纳入官学体系,与今文经学抗衡,却未能如愿,古文经学一直没能在学术界占据统治地位。
随着今文经学的弊病渐渐显露,不少学者开始兼修古文经学,甚至有学者专修古文经学,但古文经学要想越过今文经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原因不在学术本身,而在于研究学问的人,那些研究今文经学的人已经成了世家,掌握了话语权,如果让古文经学后来居上,他们的立身之基就没了。
但今文经学有一个最大的软肋:他们不懂古文字,甚至有人认为文字从古至今就是这样,不出篆隶有两种。他们所说的篆就是指秦朝创立的小篆,对小篆以前的文字,他们别说认,可能见都没见过。在与古文经学学者辩论的时候,一旦涉及到古籍原貌,他们往往无法自圆其说,干脆一口咬定那是伪书。
造伪是汉人通病,不论今文经学还是古文经学都干过,虽然今文经学做得更多,古文经学也不少。最开始提倡古文经学的刘歆就是造伪大师,很多书都是他编造出来的。有这个问题在,古文经学底气不足,明知今文经学造伪的更多,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。
但现在新情况出现了,这些古碑你总不能说他也是伪造的吧?能立碑的人大多是有身份的,说不定他们的后人还在,你要是没有确切的证据,一口咬定这碑是假的,信不信他们家的后人跟你拼命?
如此一来,今文经学矗立了几百年的高楼恐怕会一瞬间轰然倒塌,而以今文经学为根基的世家也很可能失去立身的基础。如果你研究了一辈子的学问被证明是错的,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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